尤瓦尔·赫拉利对谈清华教授彭凯平:人工智能时代,我们如何应对情感危机?

如果说人类与动物的区别主要在于理智,那么人类与机器的区别,也许就在于情感。

电视机里放着欢快的节目,但电视机自己并不会感到快乐。悲伤时打开电脑,屏幕里依旧会若无其事地跳出一句“欢迎”。工厂里的机器人24小时昼夜无休,更是从未有人听说过它的沮丧和抱怨。

一直以来,人类总是认为情感是自己的专有物,机器既不能读懂情感,也没法向人输出情感,因为它根本没有情感。然而,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迅猛进步,人们渐渐开始发现,它变得能够读懂我们话里话外的语气,看穿我们眉眼和嘴角的细微表情,甚至还能在我们烦躁懊恼之时,用极为温柔的口吻主动给予我们安慰。

“人工智能开始有了情感”,这样的想法逐渐在人类当中流传。有人对此感到恐惧,但也有人感到欣喜:他们开始沉迷于虚拟感情以逃避现实中的情感交往,甚至深陷其中,做出错误决策。

这样的现象背后,是人类情感交往模式在现代社会中发生的巨大转变。人与人之间的面对面交流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无足轻重,从大都市到小城镇,到处都蔓延着名为“孤独”的流行病。

人类正在遭遇一场情感危机。人们一度用理智来包裹内心的孤独,但人工智能的出现,一把掀开了遮掩的幕布。

作为一位对人类文明进程有着深刻洞察的学者,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长期关注着这一问题。在其新作《智人之上》中,他对人类在人工智能时代的种种情感危机作了深入解读。他指出,虚拟感情在一些特定场景中可以给予人们积极的慰藉,但最终,人类仍需要探索构建一种新的情感生态。

近日,清华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系教授、博导彭凯平与尤瓦尔·赫拉利展开了一场对谈,结合他的“人类简史系列”新版一起,聊聊我们在人工智能时代所遭遇的情感危机与构建新的情感生态的可能性。

以下为对谈内容精彩摘编:

如何理解人工智能时代中人的情感?

彭凯平:

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是人类拥有的情感与关系。它是情感体验,而非数学、物理、化学,是人的情感让我们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人。我无比坚信心理学是人类幸福体验的基础。我们将从赫拉利教授的新书《智人之上》谈起:我们如何利用人工智能来改善人类社会的发展?

赫拉利:

如今我们正在经历的最轰轰烈烈的革命是人工智能革命。它与我们息息相关,正在改变我们的生活,改变就业市场,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往往很难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本书的目的是为那些未曾学习计算机科学或经济学的普通人提供一个简要介绍,告诉他们什么是人工智能,什么是人工智能革命,以及它是如何改变世界的。

彭凯平:

在你的书中,你总是提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类体验,就是所谓的“共同叙事”,这就是纽带,或者说这就是人类互动的载体。你为什么会认为拥有一个共同叙事能让人们更加团结呢?

赫拉利:

这正是我们人类这个物种如此独特和强大的原因。如果你把人类和其他动物,和黑猩猩、大象或狮子在个体层面上进行比较,那么我们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真正让人类与众不同的是,我们可以建立一些巨大的合作网络。

若黑猩猩之间彼此认识,它们也能通过两两合作的方式实现群体协作,这样的群体规模或许能达到五十只,前提是它们需要相互认识。而人类可以建立起数百万人的合作网络,即使彼此间并不相识也能够达成合作。我们该如何建立这些大型的合作网络呢?我们用文字、故事来实现。如果每个人都相信同一个故事,即使我们彼此并不相识,也可以达成合作。

彭凯平:

在信息革命中,这实际上是一个最根本的要素。在20世纪50年代,香农开始研究所谓的信息论,他的观点是信息在未来对人类生活、对整个人类种群将产生巨大的影响。你认为香农的叙事是一种信息,还是某种人类的情感?这其中的本质是什么呢?

赫拉利:

这是一个触动我们情感的故事。这个故事是由文字构成的,但是故事的力量来自于它触动我们情感按钮的能力写一个故事,或者你只是东拼西凑一些句子,那么这对情感没有任何影响,它们是毫无意义的,是没有价值的。因此,真正去讲述一个故事,有点儿像弹奏一架情绪钢琴,就像钢琴家那样。你按下这个琴键,会听到这个音调,按下那个琴键,会听到另一种音调。同样,故事的魅力在于它可以拨动千百万人的心弦。我们回顾在人类历史、宗教、意识形态、经济理论中那些真正有影响力的故事,它们仿佛拨动着数十亿人的心弦。

彭凯平:

所以安东尼奥·达马西奥教授写下了一本闻名世界的书,叫做《笛卡尔的错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始终认为理智远远高于情感之上,但实际上他错了。你的书中提到人工智能的算法,这种科技会在人类中产生某种情感。这是一种不同于真实情感的观点。在你看来,人工智能产生的人类情感与人类自身的情感有什么不同或相似之处吗?

赫拉利:

我认为这里有三个不同的问题往往被混为一谈。第一个问题是算法或者人工智能是否能够预测或理解我的情感?第二,它能让我感受到什么吗?它能够拨动我的心弦吗?第三,它能拥有自己的情感吗?我认为前两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但是第三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能。

我们往往习惯了这样一种情况,只有拥有情感的人才能理解别人的情感。但是对人工智能来说,情况并非如此。据我们所知,人工智能没有任何情感,它们不会害怕,但是它们可以分析我们的情感,它们也可以操纵或激发我们的情感。

说到底,情感是一种生物模式,在身体和大脑中都有特定的模式。举个例子,如果你感到害怕,那么在你告诉我的内容中,我会略知一二。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感到害怕,但通常来说更好的办法是通过你的说话语气、面部表情以及身体姿势和行为表现来判断。即使你没有告诉我,我也可以由此推断出你很害怕。这实际上只是一种对生物模式的识别,一种叫做恐惧的生物模式。在与人类相处多年后,我学会了识别恐惧的状态。这是人工智能现在能够做到的事情,即使它们自己并不会感到害怕。

它们不仅能从人们所说的话中识别情感,当然还有说话的语气、面部表情以及身体行为。在某些方面,人工智能在识别情感方面已经超过了人类。讽刺的是,人工智能之所以如此擅长识别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们没有情感。因此,它可以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身上,从而理解你的恐惧,而人类就会忽略这一点。

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系列”白金纪念版,包含《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今日简史》《智人之上》四本书

彭凯平:

是的。我在伯克利大学有个同事叫保罗·埃克曼,他开发出一种算法来检测人们的面部表情,以了解这个人是否在撒谎。他发现这种算法比人类做得更好,因为人类会受到一些来自个性、美貌、吸引力等等因素的影响。

因此,就像你所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在某些方面,我们人类确实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来理解他人的情感,因为我们有一种叫做同理心的心理能力。即使是两岁多的孩子,也开始能够理解其父母的情感。那么我们能否在未来去利用人类的这种能力,在理解他人感情方面超越机器?或者我们能够去教它们如何识别谎言,如何控制情感,来提高情商?你认为这在未来可能实现吗?

赫拉利:

我认为就检测谎言而言,无法实现。因为在情感识别方面,人工智能已经超越了人类,它比我们更加高级。但是,只要人工智能本身不具备情感,我们在真正理解情感方面仍然存在很大优势。

比如在心理治疗或一般生活中,我们都追求健康的情感,这是拥有良好心理健康的目标。但是该如何定义心理健康呢?为了确定一种情感是否令人愉悦,你需要自己去感受这种情感。生气是件好事吗?人工智能现在并不能明确生气是一个好事,因为它体会不到任何感情,所以只能根据我们的报告来判断。如果很多人反映“当我生气的时候,我感觉很糟糕”,那么人工智能就会知道“好的,现在我能确定生气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它自身无法判断,因为它感受不到愤怒。

因此,心理健康的目标最终是应该由人类来定义的。如果我们完全理解了情感,就能去教人工智能来认识情感。但目前我们对人类情感和心理健康的理解仍然非常有限。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以被机器来取代吗?

彭凯平:

说到心理学,在人们应对全球挑战时有一个问题日益加剧,那就是孤独。世界卫生组织在去年声称,孤独已经成为规模最大的健康流行病,超过任何你所知的流行病。情况日益严重,很多人都感到孤独。因此现在,人工智能被广泛应用于安慰孤独人群,鼓励他们保持积极的心态。你认为这种治疗能否达到目的?是否具有发展潜力?或者说,你认为我们在未来会面临怎样的问题和挑战?

你在你的作品里一直都表示警惕这种力量,警惕对机器形成某种形式的情感依赖。你认为,对于那些迫切需要帮助却得不到专业心理援助的人来说,人工智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吗?

赫拉利:

我认为我们需要。当然,这里同样存在若干问题,并不能一概而论。我们需要治疗上的帮助和真正建立关系的帮助。

于我而言,在不出差、出游的时候,我每周都会进行心理治疗,这是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也是我所发现的最有用的事情。然而到目前为止,心理治疗的价格相当昂贵且非常耗费时间。因此,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于人工智能治疗师,在某些情况下是有用的。虽然它并不完美,但如果要在一无所有和拥有人工智能治疗师之间做出选择,那么人工智能治疗师还不错。

然而,如果你仔细考虑一下这场孤独流行病,这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悖论。我们现在拥有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加先进的信息和通信技术,却为什么仍然存在孤独流行病的情况呢?很明显是这项技术出现了问题。

以前人类都直接面对面进行交流,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类交流是通过技术来实现的。这就改变了沟通的本质,导致人们更难以建立深厚的联系。浅层次的交流非常容易,和地球另一边的人交流也同样简单,但是和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人进行深入交流却变得越来越困难。有一群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们在致力于帮助人们解决问题,但真正重要的问题是:人们需要怎样的帮助?现在如果人们遭受孤独之苦,很难与他人建立关系,他们就会求助于人工智能。但危险在于这会让人上瘾,这将使他们更加难以与他人产生共鸣。

然而,一段真正的关系并不仅意味着有人关心我,我也需要关心别人。为此,我需要处理他们的愤怒,处理他们受伤的情绪,以及其他复杂的情感。如果我习惯了一段简单的关系,那么与一个拥有自我感情的人建立深厚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困难了。 

彭凯平:

结合你的描述,当前与人工智能建立情感关系的问题有两个方面。第一点是这种关系太过泛泛,不够深厚,因为它不理解你内心深处的感受,只能理解你所谈论的内容。第二点是也许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语言交流的。

你与人工智能的交流是通过言语的,而人类在现实生活中的交流往往是非语言化的,比如面部表情、点头、有力的姿势,有时甚至沉默也能传达信息。这种人类社会的情感交流是人工智能无法企及的。

你认为,我们能不能让这个人工智能变得非常接近人类,有着人类的面部表情、眼球运动、身体姿势?能不能在这种类人机器或类人智能上投入大量资金呢?

赫拉利:

在某种程度上,这将使人工智能变得更加危险。关键问题是,人工智能是否拥有自己的情感?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我们还未能得知人类情感是如何产生的。我们不知道人工智能是否能够发展出自己的感觉和情绪。如果能,那么我们就可以和它建立真正的关系。

就目前而言,人工智能没有情感,但它可以模仿情感。它可以制造虚假的情感和虚假的亲密关系。这就是危险所在。如果你依赖于语言交流,人工智能现在已经相当精通人类语言。它可以用一种非常情感化的方式与人交谈,能够比人类更好地描述情感。在所有关于机器和人工智能的科幻电影中,我们通常很容易判断出谁是机器人,它们会以一种非常机械的方式说话。但事实恰恰相反。如今的人工智能可以用最情感化的方式说话,因为它们已经掌握了这种模式,学会了如何演奏情绪钢琴,拨动人类的心弦。它们会经过尝试,发现能按下你情感按钮的确切语气,也能比任何人更好地描述自己的感受。

彭凯平:

是的。我们做过一项研究,发现人们实际上并不喜欢有情感的人工智能,但是他们喜欢能做事的人工智能。所以我们发现人类对能动性的感知,即判断事物是否具有能动性的感知,是基于两个维度的:第一个是能力,人工智能能够做些什么;第二个是它们是否具有某种心理欲望或心理愿望,比如喜欢某种设计。

事实上,我们人类通常不喜欢机器人拥有情感,因为那会让我们恐惧。你说得对,也许你所听到的是大多数人不喜欢的东西。但你会看到那些亿万富翁投资者,那些商人,他们想推销这样一种理念:机器人可以成为你的情感伴侣。我认为他们想要的结果正是如此。

赫拉利:

是的。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人类会开始与它们建立联系,并且相信人工智能拥有情感。然后他们会坚持认为人工智能应该被当作人类一样对待,也许应该给予它们合法的权利。我认为这将成为未来社会的一个主要问题:我们是否要把人工智能和人类一视同仁?

AI技术变革下,如何区分真实与虚拟?

彭凯平:

我认为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有一种本能,我们称之为“拟人化倾向”,就是试图将任何物体都视作具有情感实体、具有个体特质的存在。这些人的表现就是你所顾虑的因素吧?他们与人工智能之间存在错误的关系,使生活更加可悲,而并非带来更多希望。你认为,我们是否可以制定一些政策或达成某种国际共识,让我们更好地利用人工智能?你认为这种共识有可能达成吗?

赫拉利:

目前为止非常困难。有些政策不需要大家达成共识,每个国家都可以各自持有相应政策。举个例子,我认为针对人工智能最重要的法规之一应该是禁止“假人”,即禁止人工智能伪装成人类。

彭凯平:

这是叫做“深度伪造”。虽然我从没接触过那些领域,但我知道非常危险。

赫拉利:

是的。因此我们需要一个规则,就像我们有禁止假币的规则一样。如果你印制假钞,就会进监狱。同样,我们也需要人工智能与人类交流的规则。比如,你有一位人工智能治疗师,那么人工智能治疗师应该非常清楚自己是人工智能,不应该假装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同样的,如果你在社交媒体上开始和社交媒体上的某些人争论某件事,你需要知道,你是在和一个人争论,还是在和一个机器人争论。

彭凯平:

实际上,有几家公司创立了一个虚拟的彭凯平形象。那个虚拟彭凯平长得很像我,说话也很像我,因为人工智能算法读过我所有的书,还看了我所有的演讲。但我觉得那不是我,我对此非常忧虑。

赫拉利:

你有没有听到它说过一些话,“这些话我永远不会那样说”?你听到它说过什么,让你认为“这听上去非常巧妙”?

彭凯平:

我有过非常有趣的经历,因为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虚拟彭凯平说的话,这些并不是我想说的话。当我们谈论人类真正的交流时,你会有一些手势,你会带有某种声调,而机器永远无法精通声音中那种深邃的语气,至少现在不能。但是,我又喜欢它,因为它给我带来关于某些事情非常广泛、系统、详细的对话。在现实生活的交流中,我更享受深入而简短的对话。但虚拟的我实际上更喜欢说话,因此有时它们会给我一些启示,“我从未听说过这些”。

有时它们会在网上搜索一些我从未读过或尚未了解的信息,可以提供给我新的信息。但是,这些信息要么是我所理解的,要么是我所创作的,或者,假装是自己创作的。这些事情令我紧张,但是我不想声称这是我的观点。因此我告诉那些公司,你们不能用这个,即使我喜欢它们说的话,但是我不想声称那是我的创作,因为事实并非如此。

赫拉利:

这就引出了基于个人层面、法律层面、经济层面的很多问题,比如产权。之前我也被安排做同样的事情——打造尤瓦尔的虚拟化身。问题随之而来:如果我的虚拟化身通读了我所有的书,看过我所有演讲,还看到了这次谈话,然后产生了一些我从未想过的全新的想法,那这些想法是我的创意吗?属于我吗?还是属于尤瓦尔的化身呢?我死之后又会怎样呢?

在内容创作方面,目前人工智能还可以创作文本作品,但还是不如人类写得好。但是它们确实能创作出一部完整的作品。而令人惊讶的是,内容还很有条理,并非随意拼凑的句子。它描述了一场叙事,你可以跟随故事,也可以跟随论点。我也读过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歌,那些诗歌非常优美而富含隐喻,那些隐喻相当有创造力,我从未在人类诗歌中读到过。我会说,这确实是一首好诗。

彭凯平:

我发现存在一个问题,因为我确实尝试过利用人工智能来写演讲稿,但它没有一个明确的主旨。当你谈论一些事情时,你会用某种方式升华你的观点、你的陈述。就好比当你写书的时候,在结尾部分你通常会有总结性的评论,是非常鼓舞人心、非常有深度的论述。但我发现人工智能不会那样做,它们只会针对这个想法进行非常详尽细致的描述。而关键信息,也就是要点,即使它们进行了总结,也似乎不够到位。

就像你刚才提到的诗歌,我们中国人非常喜欢唐诗宋词,大多数的中国诗歌在结尾都会有一句巧妙的关键语。他们会做出一些总结性评论,比如他们谈论完高山、流水、云彩和花卉,在最后会有一句妙语。但是我发现人工智能即使描述了所有的自然美景,也不会创作出妙语佳句。

赫拉利:

也许再给它们五到十年的时间就可以做到。因为我认为,人工智能革命的一个关键特征就是它的发展速度。去年,人们为人工智能在物理和化学领域的发展颁发了两项诺贝尔奖。十年后,除了诺贝尔和平奖之外,也许所有的诺贝尔奖项都将颁给那些在物理学领域、在经济学领域,甚至文学写作方面有所发现的人工智能。

了解内心,拥有应对变化的心态

彭凯平:

我们只希望人工智能在未来不会取代心理学家。也许它们可以。我认为在治疗方面,它们可以做得很好。但是在研究理解情感和心智的新领域方面,它们面临着一个障碍,那就是:人工智能能否发展出自己的情感。

鉴于人工智能的惊人成就,人类能做些什么呢?特别是,我们的孩子们该怎么办?他们应当精通怎样的技能?他们应该学习怎样的课程?阅读哪些书籍?毕竟人工智能在很多方面都比人类做得更好。那么在你看来,人类能做得更好的技能是什么?

赫拉利:

简单来说,没有人知道答案。没人知道十年或二十年后的就业市场会是什么样,因为我们无法预测人工智能将如何发展。我能给出的最好的建议是:不要只专注于一种狭隘的技能组合,比如花费数年时间仅仅学习如何编写代码,而要去培养技能组合,尤其是人类通常具备的三类技能:智力技能,比如分析数据;情感和社交技能;运动技能、身体技能。

当下,如果你的工作只需要运用到智力技能,那么这将是人工智能最容易取代的领域。你可以想象一位人类医生只需要处理大量信息,比如当你说出身体有哪些不适,他们会分析这些信息,给出诊断,然后给你开处方。这只涉及到信息的输入和输出,是一些相对容易被人工智能所取代的智力性工作。但是护士的工作则不仅需要一些智力技能,还需要更多社交情感技能。比如当一个孩子因为受伤而导致身上缠着绷带,而护士在更换绷带时引发孩子尖叫,痛苦地哭泣。那么护士要如何应对一个正在哭闹的孩子? 

彭凯平:

抚摸、安慰、拥抱,诸如此类。

赫拉利:

没错。不仅如此,护士还需要有运动技能:如何在更换绷带时最大程度减轻痛苦。这些对人工智能来说都相当困难。所以,我认为人工智能医生的问世将先于人工智能护士。因此,人在成长过程中最好培养一系列广泛的技能。也许最重要的技能是了解自己的内心,这样我们才能有一个灵活的思维来适应未来社会的快速变化。

关于未来,尤其是关于就业市场,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它的变化将非常迅速,一直如此。它不会保持稳定,因此人们需要做出很大改变。但改变意味着压力。从心理学上来讲,这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们该如何不断做出改变?因为人们的思维倾向于形成某种固定的模式,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做同样的事情。每次我们都需要摆脱自身模式,去做些别的事情,这非常困难。我认为如何保持灵活的思维将是21世纪最大的挑战之一。

彭凯平:

从心理学角度看,世界上正在发生一场声势浩大的变革,那就是所谓的“成长型思维教育”。这是一种心态,与特定的技能无关。它实际上是你所说的,一种能够欣赏和拥抱的状态。你认为一切都会发生变化,我们需要做的是适应这些变化,同时也要接受这些变化,并去利用这些变化去激发、去提升、去完善自己。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型思维。实际上,卡罗尔·德韦克提出了这个想法,获得了教育方面的“诺贝尔奖”。

我认为这就像你说的那样,技能是次要的,心态更重要。你必须有一种不断变化的心态,具备成长型思维,否则你就会思维僵化。认为一切都是稳定的,很大程度上是基于过去的情况。

赫拉利:

不断的变化会令人恐惧。我们都知道人们喜欢稳定的状态。

在几个月前,我经历了一次恐慌发作。体验到恐慌发作的真实感受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由于我经常进行冥想,即观察内心发生了什么,所以当我恐慌发作时,我试着观察恐慌的真实感受。

我们的大多数负面情绪往往都与疼痛联系在一起。比如我有强烈的伤痛感,我感到非常痛苦。但是当我恐慌发作时,我的身体就失去了稳固性,身体的任何地方都感受不到伤痛,整个身体感觉好像在消散,在解体。这就是恐慌的体现,我感觉自己仿佛要消失了。我记得心理学家说过,有严重恐慌症发作或患有焦虑症的人,他们有时会割伤自己。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恐慌发作时割伤自己。他们解释说并不是因为他们试图自杀,那实际上是在试图重新获得控制,让身体恢复稳固性。当一切都在消散和变化时,人们会害怕,以至于真的想要获得一些伤痛感,因为疼痛让人感觉踏实而真实。感觉像是:“哦,我还活着。”

你一开始就提到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所以实际上在人类看来,通常情况是“我感受伤痛故我在”。如果你觉得自己将不复存在,那么伤痛是一种让你重新感受存在的方式。

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整个世界现在都面临着恐慌症,因为一切都在迅速发生变化。所有的社会结构,所有的生命结构,他们觉得自己正在消散。

彭凯平:

你刚刚提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技巧,也就是冥想。中国人真的很喜欢冥想,他们有很多关于冥想的实践和理论。

你认为这种冥想是否能够塑造你的心态,激发你内心的意志,从而帮助我们感受到你的存在,感受到内心的力量?这可能会对国际和全球形势产生影响吗?

赫拉利:

必然如此,尤其是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我们需要一个非常灵活的思维。变化固然可怕,但自我,也许是我们能够拥有的最重要的技能。就我个人来说,如果我不冥想,那么我就无法写出像《智人之上》这样的书。但我并不会向所有人推荐它。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尽相同。

一般来说,我不相信有某种技巧或是某种方法放之四海而皆准。每个人的身体情况、思维模式或生活方式都不一样。所以理想情况是,你应该去尝试不同的方法,看看哪种更适合自己,然后投入精力去做,投入一些可以促进心理健康和心理技能的东西。因为最终,我们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东西是我们的身心健康,我们必须好好保护它。 

彭凯平:

目前心理学家认为,现在的人工智能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智能。我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仅仅基于语言模型,即转换器。谷歌公司提出了一个关于转换器的想法:你会对某个句子进行概率分析,然后让人来进行校正,为分析结果赋予价值,并确定权重,再借助当今机器强大的计算能力来开发出这台卓越的设备。如此一来,便拥有了所谓的基于语言的人工智能。但实际上在1956年,一群心理学家就曾试图推广过一种不同类型的人工智能,它是基于神经网络关联的。但是六十年以来,我们并未能让这种方法实现。但是我们有了“深蓝”(Deep Blue),它运用了神经网络关联技术,并击败了国际象棋大师,但是我们输给了一位计算机科学家。

尽管如此,我认为在未来,或许会有一种基于心理模型的新型人工智能出现,它会将神经网络关联技术应用于具身人工智能领域。即使这种神经网络不同于人类的神经网络,但是在许多方面可能与当前版本的人工智能有所不同。(完)

(转自:中国地产基金百人会)

免责声明:

1、本网站所展示的内容均转载自网络其他平台,主要用于个人学习、研究或者信息传播的目的;所提供的信息仅供参考,并不意味着本站赞同其观点或其内容的真实性已得到证实;阅读者务请自行核实信息的真实性,风险自负。